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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至千般恨不消
来源:曾有梦 阅读量:10000 2025-05-26 12:54:26

□曾有梦

一直想去看看钱塘大潮,可许多年后,终究还是没能成行。

记得突然又有了去观钱塘潮的冲动,是在去年国庆假期间的那几天。

过去那么多的长假,都不曾出门,倒并不是无处可去。虽然还有很多很多的祖国大好河山没有游览过,之所以没敢出门,真的是怕人山人海的人潮,只好在家观高速路上一如停车场的车潮。

有了冲动,正准备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,偏偏天公不作美,天气预报说最佳观潮处连日暴雨,如火的热情即被浇灭,又只好在家网上观潮。在家反复玩味苏轼的“庐山烟雨浙江潮,未至千般恨不消。到得还来别无事,庐山烟雨浙江潮”,恣意想象被他视作平生功业的黄州惠州儋州的羁旅和漂泊,以及他写《观潮》时的情景和心态。

当苏轼在金山寺飞檐下蘸着江雾写下 “庐山烟雨浙江潮” 时,扬子江的浪涛正漫过他斑驳的青衫。这位经历过“乌台诗案” 的老者,将四十年宦海沉浮化作笔底烟云,让墨迹随着江风飘向记忆深处的杭州城。

庐山的雾霭总是带着千年的沉淀。苏轼初登庐山时,腰间的凤翔府官印还带着长安的风尘。他沿着晋代高僧慧远踏出的石径而上,青苔在屐齿间悄然生长。五老峰的云絮掠过唐代诗人的摩崖石刻,将李白的 “金芙蓉”与白居易的“香炉峰” 轻轻揉碎在烟岚中。东林寺的晨钟惊起山雀,惊不破慧远与陶渊明“虎溪三笑”的传说。当佛印和尚问他可见庐山真面时,东坡望着流动的云海忽然顿悟 —— 那些被云雾遮蔽的不仅是峰峦,更是世人执着的妄念。二十年后再访庐山,他摩挲着六朝古碑上模糊的 “沙门不敬王者论”,仿佛触摸到桓玄与慧远激烈辩论的余温。住持捧出珍藏的《题西林壁》诗稿,墨迹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窗外的云雾正漫过苏轼的心田,将黄州的东坡、惠州的荔枝、儋州的桄榔庵一一浸润。他忽然明白:庐山的真面目不在五老峰的褶皱里,而在观云者变幻的心境中。

含鄱口的风挟着鄱阳湖的水汽扑面而来,苏轼倚着晋代古松极目远眺。云涛翻涌间,他看见谢灵运在石门涧题诗,看见王羲之在玉帘泉洗砚,看见朱熹在白鹿洞讲学。这些前朝的身影与自己重叠,共同构成了庐山的文化年轮。此刻他终于懂得,《赤壁赋》中“物与我皆无尽”的哲思,原是庐山烟霭给予中国文人最珍贵的馈赠。当他在栖贤寺品茶时,看着沸水冲开的茶叶在盏中浮沉,忽然想起佛印和尚的话:“茶之妙处,正在乎浮浮沉沉之间。”这让他联想到自己的仕途 —— 从朝堂的巅峰跌落黄州的泥淖,又在惠州儋州的荒蛮中舒展新叶。茶汤的苦涩与回甘,恰似人生的况味。

钱塘江的潮水总在秋分时节准时赴约。元丰六年的盐官镇,苏轼站在宋代海塘上,看老妪们将系着红绳的铜钱投入江涛。太守陈公弼指着潮头说那是伍子胥的怒气,东坡却想起五代吴越王钱镠“三千铁弩射潮”的壮举。当白线从海天相接处翻涌而来,他看见秦始皇南巡时立起的“秦望山”石碑,看见白居易笔下“早潮才落晚潮来”的永恒轮回。午后的潮声震耳欲聋,却掩不住弄潮儿在波峰浪谷间的号子。苏轼注意到一位身着青衫的老者,腰间系着唐代的鱼符,在惊涛骇浪中如履平地。这个瞬间,他忽然理解了伍子胥的传说 —— 那些被潮水裹挟的不仅是泥沙,更是中国人面对自然伟力时的敬畏与抗争。

夜阑人静时,苏轼独坐在唐代诗人罗隐题诗的礁石上。退潮后的沙滩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,宝俶塔的倒影在江水中轻轻摇晃。他想起《金刚经》中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的偈语,那些曾经让他辗转难眠的惊涛骇浪,此刻都化作了江面上闪烁的月光。当潮水漫过伍子胥的传说,他忽然领悟:人生如潮,涨落自有其时。那些曾经的执念,不过是被浪潮裹挟的沙粒。就像此刻的潮水,来时惊天动地,去时了无痕迹。

黄州的东坡,是苏轼生命的转折点。他在雪堂抄写《金刚经》时,竹窗外的桃花正开得烂漫。元丰四年的雪夜,他斫竹作帚时听见竹节爆裂的脆响,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形如瘦竹。这个瞬间,他忽然读懂了王维“行到水穷处”的禅意 —— 生命的坚韧不在挺直的躯干,而在深入泥土的根系。他在东坡种下的稻穗,在春风中泛起金色的波浪,就像他在《定风波》中写下的“莫听穿林打叶声”,将逆境化作前行的背景音乐。

惠州的荔枝林里,佛印和尚指着满树红果问他可知甘甜何来。苏轼望着远处的罗浮山说:“因有瘴气,方显荔枝之甘。”这个回答让他想起屈原在《离骚》中“朝饮木兰之坠露”的高洁,想起陶潜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的傲骨。次日清晨,他将“不辞长作岭南人”的诗句写在木棉花瓣上,看着它们随着东江漂流而去。绍圣元年,他在合江楼前送别弟弟苏辙,江风掀起二人的白发,如同两片即将凋零的秋叶。当船影消失在暮霭中,苏轼转身看见城墙上的木棉花开得正艳,殷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,像极了当年汴京大内的地毯。这个场景让他顿悟:生命的绚烂不在所处的位置,而在绽放的姿态。

儋州的桄榔庵里,苏轼用竹枝在沙地上教黎族孩童识字。海风带来咸涩的气息,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庐山题诗的自己。当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念出“到得还来别无事”时,他看见桄榔树的影子在沙面上缓缓移动,如同时间的足迹。此刻他终于参透:禅意不在青灯古佛旁,而在沙地上渐渐被风吹散的字迹里。他用竹枝作笔,沙面为纸,写下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时,发现字迹正被海风渐渐抚平。这个瞬间,他参透了书法的真谛:真正的艺术不在凝固的墨迹,而在流动的生命。就像他的《寒食帖》,那些被泪水晕染的墨痕,恰是灵魂最真实的模样。

晚年的苏轼在常州买田置地,将《观潮》诗稿交给友人时,特意在“庐山烟雨浙江潮”句旁批注:“此非景语,乃心语也。”八百年后,王阳明在龙场驿顿悟心学时,或许会想起苏轼在儋州写下的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那些在潮水中沉浮的贝壳,那些在云雾中聚散的峰峦,都化作了中华文明中最温润的记忆。徐霞客踏遍山河时,行囊中必定装着苏轼的诗句 —— 那些文字早已化作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坐标。

站在庐山含鄱口,看云海在脚下翻涌成海;立于钱塘盐官镇,听潮声在天地间奏响梵音。苏轼的身影早已融入历史的烟岚,他用一生告诉我们:真正的觉悟不在远离红尘的深山古刹,而在滚滚红尘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。当我们学会以竹杖芒鞋丈量人生,所有的风雨都会化作前行的背景音乐。正如他在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中所写: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” 这或许就是他留给后世最珍贵的启示 —— 在无常的人生中,保持内心的平静与从容。

正如苏轼诗中“庐山烟雨浙江潮”的重复,看似平淡,实则蕴含着“见山还是山”的大彻大悟。当我们学会在生活中留白,在忙碌中停顿,或许就能触摸到苏轼笔下的禅心。

寒山寺的钟声穿越千年,依然在提醒世人:“红尘是面镜子,照见的都是自己的倒影。”苏轼的一生,正是在镜中不断擦拭尘埃的过程。从“未到千般恨不消”的执着,到“到得还来别无事”的释然,他用生命谱写出一曲禅意的华章。这曲华章,不仅属于北宋的烟雨,更属于每个在红尘中跋涉的灵魂。

未到,千般恨不?消!只因为,到得还来别无事;只因为,见山还是山,见水还是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