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新宇
1985年秋天,含山县凌家滩村的万姓村民在村北高岗为葬母挖墓穴时,挖出了玉环、石锄、石凿、石铲等器物。这一挖,竟揭开了长江下游巢湖流域迄今发现的规模最大、保存最完整的新石器时代聚落面纱。凌家滩文明由此走进人们的视线。五千余年前的晨风,乍见天光,再次拂过长江下游北岸这块已然桑田沧海的土地,让今天的人们感受到古风新渐的精神魅力,并借助先民生死枯荣的生命场景,来一场心灵的对话,寻求精神上的根脉,并滋养我们的生活。
一
2025年5月,浅夏胜春。因由长三角法治媒体看长江采风活动的机缘,来到经过五度集中发掘、规模初具的凌家滩遗址公园。文旅、研学及保护性建设,遗址公园已显多重功能效应。梅子黄时雨。行走在公园,雨时大时小,像极了春夏交替时的躁动和突兀。脚下,是五千多年前先民的院落和土地,陶坊和广场,仿佛有丝丝缕缕的烟火气,透过雨幕,饱含着彼时的喜忧嗔痴。周围的一切都沉静下来,先民们田间耕作、林中狩猎的情形在眼前浮现。前临江河,背依青山,田畴梯状延伸,此地宜居。遗址未发掘的绝大部分依然是农田,油菜花谢,稻秧新栽,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怒放,雨雾朦胧中,别有一番情趣。
五度开发,时间跨度近40年,足见考古学者对凌家滩的审慎重视,这份科学严谨的态度,应源于对遗址的期待和深湛的学人情怀。发掘至今只能说是启开冰山一角,但出土的文物之多、古建遗址之完整宏巨,令人振奋。玉器、陶器、石器,墓葬、作坊、红烧土,以及祭坛、环壕、石墙,凌家滩先民的生活,流经岁月长河,一如层叠的页岩,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,提供了这种横亘五千年距离而对话的可能,这种对话无疑是遗址发掘乃至保护利用的价值所在。所谓创造性转化、创新性发展,意在于此。而能从先民的生存智慧和生活情趣中觅见中华文化血脉根源,从而指引今天的生活,树立民族文化自信,则善莫大焉。这大概是后人对先民最好的告慰和问候吧。
这种对话是一种必然。先民,我们,子孙,在时间的屋檐下,来来去去,只不过未曾碰面而已。
二
遗址表明,早在五千多年前,凌家滩的先民就在这块温润的土地上稼穑狩猎,生息繁衍。他们从何而来,又去向何方,有待继续发掘明证,也许终究不会有答案——但这不重要。聚落廓大,有祭祀广场,有最原始的城和手工作坊,这一切都需要组织协同,需要规则秩序。诚然,凌家滩的先民尚没有法的概念,但他们一定有自己的生活章程。这章程缺乏固定的形式,没有文字,更不是用国家强制力来执行。实施这些不成文的约定俗成,靠的是聚落长者的权威和公信力,以及共同面对艰危环境的需要。这种不令而遵的无字规约,在心为信念,是一种内在的自觉,对今天的普法教育不无借鉴意义;信念的外化,必然呈现为一些礼仪和行为程式,并最终附着于物。那么,在那些凝结着凌家滩先民智慧和对生活某种期许的礼器、饰物、信物以至生产生活工具,我们是否能从后世法的角度去一探先民的精神渊薮,想来亦是肯定的。
遗址出现大量的玉器,状物达意,或精致或拙朴,种类之多,风格之异,令人叹为观止。但最引人惊奇的玉鹰、玉璧、玉龟板,它们都有一个显著的特征,那就是同心圆。先民用意何在,虽不能妄加揣测,也非无迹可循。春种秋收,年复一年,时间走了一个圆;阴晴圆缺,万物轮回,视野之内是圆的。在先民的眼里,圆应是神圣的存在。在今天的社会治理中,依然需要这种求同的思想,立法也好,执法也罢,总是要求取最大的公约数,画出最大的同心圆。被称为“中华第一龙”的玉龙,晶莹剔透,首尾相连,体现了善始善终的闭环思维,观照今天的执法、司法、调解,就是全链条的工作逻辑。以玉为印信,传达的是以诚信维护社会关系的稳定;以玉祭天、赠人,君子之风,彰显了化干戈为玉帛的初衷,追求社会和谐。
三
作为人类文明史上唯一不曾断流的中华法系,于秦汉变法中萌芽,唐风宋韵中成熟,是人类法治文明的奇迹和不可替代的贡献者。由此向前追溯,中华法系萌芽前的探索更早。在春秋时期,已形成礼法并用的法治尝试,并有了较为稳定的民事、刑事法律规范;同时期的诸子之言、百家经典也成为定分止争、臧否赏罚的法律意义上的依据。这是先人遗赠的精神遗产,为后人研究并丰富完善中华法治文化,推动法治建设,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和进取路径。
凌家滩的先民,处于人类的幼年时期,他们没有法的概念,遑论法治。但一些萌芽性质的治理尝试,对于今天的法治现代化,不可否认有着某种启示的意蕴。诸如守诚信、尚和合、求大同的思想与中华法系价值追求一脉相承。作坊、祭坛等遗迹表明当时已出现社会分工与权力架构。这种简单的社会化分工、协作,也需社会组织来完成,哪怕是最朴素的规约还是不可或缺的。至于玉器中的原始八卦纹饰、龟卜,体现了“天人感应”“天人合一”理念,与后世的“礼法合一”“德法并济”的法律实践,在精神上高度契合。因此,就法社会学、法哲学而言,穿透数千年时光隧道,依稀见其基因的赓续。
含山归来,凌家滩那些透着神秘色彩的器物,那层次分明的聚落建筑,不时在脑海盘旋。想写点关于凌家滩的文字,竟无从落笔,如同潦倒的穷汉,突然面对一座金山,惶恐且纷乱。直到一次和含山县委政法委书记张永星聊天时,才依稀看到文字的出口。永星书记说,凌家滩遗址,尤其是出土的器物,给了他们社会治理的灵感。如他们在矛盾调解中,打造了“‘玉’事好商量”矛盾纠纷会诊中心,力争化干戈为玉帛,维护一方和谐稳定。相关的探索,他们还在摸索之中。
于是,就有了拙文。难解真味,权作对凌家滩文化的一份礼敬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