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余庆
一碗豆花饭,既是化解债务的契机,也是映照人性的镜子。
每次归乡,总免不了被邀酒局。尤其是几杯下肚后,喉间翻滚着断续的酒嗝,仿佛被某种力量蛊惑,眼神在迷离中渐渐涣散……
清晨,我从凝滞的燥热中惊醒,昨晚的醉意仍黏在眼皮上。窗外蝉鸣嘶哑,声浪裹着灼热的空气翻涌不断,将昏沉睡意灼得无处遁形。直到这时,方才想起约了昔日的合作伙伴吃早餐这件事。
我从酒店出来,先穿过富台山隧道,再缓行沿着釜溪河栈道,去往约定碰头的“富顺豆花店”。远处汽笛鸣响,绿树成荫的河岸渐次后退,游船划开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。我抬眼望去,河边小树林里,晨练的老爷爷一招一式行云流水,煞是好看;凉亭里,有人伴着收音机哼起小曲,连空气都沁着甜意,衬得清晨的宁静愈发醉人……
这家藏在老城区的富顺豆花店总是门庭若市,是我常光顾的店铺。进门一看,临街的案桌上排列着整齐的蘸水碟,旁边滑溜绵白的豆花正冒着热气;灶台上升腾起阵阵白雾,空气中弥漫着清心润燥的凝脂香,宜暑日啖之。我扫视了一眼拥挤的柜台,想起那滋味,随口一声:“老板娘,先来碗筶水,再来一碗豆花和二两凉拌牛肉!”
她闻声抬头,笑着露出白牙:“老师,什么时候回来的呀?”
我朝她微微颔首,眸光交汇时,唇角不觉勾起一抹浅笑。她约摸四十来岁,穿着件浅蓝色碎花家常连衣裙,手背白皙如瓷,指节处隐现柔荑般的浅涡。蒸腾的热气映衬着她红润的面容,爽朗的笑声在店里回荡。我瞥见那位衣着讲究的老熟人已坐在座位上,径直走过去打了个招呼,他示意我落座。我们相视一笑,甚至来不及抱怨什么……
唉!昨夜的宿醉导致胃胀气,现在一直忍不住打嗝。小店的吊扇嗡嗡转着,搅动满屋烟味和豆花香。他摸出一支烟卷叼上,打火机咔嗒一响,火苗蹿起的瞬间,烟雾和话题同时浮到半空,“你约我到此,是为了讨当年的旧债吧?”
我咧咧嘴,笑意像糊在脸上的糨糊,神思从油腻的桌面上滑落,又飘向墙角。他倒会装蒜,这钱本是股权转让时该补的差价,拖到今天,反像我来讨施舍了!正好,老板娘将两碗颤巍巍的豆花端上桌来,“吃豆花、喝筶水,解酒最管用啦。”她自言自语道。这一插话让我瞬间明白,她身上有许多有趣的故事。
近几年回乡时,我总来这家店吃饭,渐渐就和老板娘熟络了。她那张嘴啊,总是见风就是雨。“老师,看您脸色不太好,是不是没休息好?赶紧多喝点筶水可能会舒服些”。
她的话还没说完,我已不耐烦地点头,一把扯开衬衫领口,用纸巾抹了抹脸;扭头打量着桌边那个手足无措、瘦猴般的男人。“放心,我来不仅是算经济账……”说着便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。他干笑着附和,筷子尖上的红油滴落在桌面。我拿起餐巾纸,帮他轻轻擦掉。当豆花在齿间化开时,应答声与咀嚼声交替响起,话语变得含糊不清:“大哥,你放心好啦,钱是绝对不会再拖欠了。”片刻间,那些被豆花浸润的记忆如潮水涌动,最终化作喉间一抹戏谑的沉默。
正是:佳肴未冷债先凉,醉语如刀碎诺言。
我怔怔捧着那碗筶水,仰头饮尽,喉头顿感甘洌……他却突然深吸一口烟,手一抖,筷子“啪”的一声掉在地上。随后他挪了挪凳子,重新拿了双筷子,顺势将手搭住我的肩膀:“对不起,这事拖太久了。”
此刻我眸光清冷,唇触碗沿,偏头一避,体面已随筶水消融。舌尖垒起的堤坝骤然溃决,淌作碎银般的豆花……唯余惘然氤氲如雾,以致催款竟如豆花七艺:泡、推、滤、烧、点、榨、舀,这般麻烦。
老板娘看似漫不经心,实则早已看穿了我朋友的窘境,于是关切地问道:“好吃吗?”他连连点头说:“好吃!”试图掩饰自己的不适。
她经营的这家店虽不及富顺老字号的“胡老三”“余三”有名气,却有着最地道的江湖味儿。这种盛行于四川沱江下游及周边地区的独特美食,以绵而不老、嫩而不溏的口感闻名。当地人都擅长将泡发的黄豆打成豆浆,用纱袋过滤豆渣后,把卤水缓缓倒入锅中搅拌。待卤水完全添加完毕,静置约10分钟使豆浆凝固成豆花,将纱布覆盖在豆花表面,再用簸箕持续加压以排出水分。经此做出的豆花糯黏弹嫩,筶水清香悠长;既能清热解毒,又能醒酒解腻。最后,这碗清心润肺的豆花,倒真应验了那句老话:名气是虚的,吃到肚里才是实的。
如此意趣盎然的佳酿,在《本草纲目》中早有记载,其蘸水烹制技艺堪称匠心独运。在“豆腐鼻祖”淮南王刘安的基础上,非遗传承人刘锡禄改良的糍粑海椒蘸水更显精妙:将海椒舂成糍粑状,糯而不板结;浇一瓢热油激发香气,使碟底红汤清亮,再佐以几丝藿香,撒上少许芝麻,便形成了酱香浓郁的独特风味。这让我想起《随园食单》中“太咸夺鲜,太辣掩本味”的蘸料改良智慧,更增添了我对富顺豆花的极致追求。
总之,我冷眼旁观,不再理会。只见他勉强点头,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,这番推诿的周旋背后,分明是他老婆在暗中操纵。
恍惚间,他苍白的手指在碗边留下潮湿的指印,触及到一种无以言传的荒唐。此刻,那残留的咸鲜酱汁正悄悄在舌尖蔓延,若再配上一碗干爽的甑子饭,米粒松软清香,便是最踏实的满足。或许,刚才的对话不过是场礼貌的敷衍,像一碗被搅动的筶水,表面平静,底下全是说不出的涟漪。
他脸上露出急躁的神情,深吸一口气,无奈地笑道:“还钱哪有吃饭重要。”
我反复考虑,既怕伤感情又不得不催债,只好先客气地说:“这次来不是为了讨债,主要是叙叙旧。”
老板娘怕我俩的谈话影响邻座客人,便笑着转移了话题:“老师,还需要带豆花蘸水送亲友吗?”
我点头:“当然,跟往常一样!”
经此一事,细品其中滋味,那些虚伪的言辞此刻已如鲠在喉。既然将友谊视为羁绊,又何谈亏欠?虽蒙岁月眷顾,得见豆花洁白如雪,却倒映出人心沟壑纵横。可叹世人若懂酱香之功,便知糍粑海椒需数日陈化,方能融香气于一炉。当初的儿戏承诺,竟成为“富顺豆花”之约的讨债借口。纵是醇厚美味,亦为世道荒谬所累,岂不可悲!
待我放下碗筷,唯觉尘虑尽消;复饮一碗筶水,双目清亮如星。
我缓步而起:“老板娘,买单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