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翡翠白玉汤
来源:韦德昭 阅读量:10000 2025-08-25 16:07:32

□韦德昭

这道菜,听起来很高大上,其实,就是我们家乡过去极为普通,广受乡民们喜爱的烂咸菜蒸豆腐。

汪曾祺先生说: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。我们江南水乡当涂县的咸菜文化历史悠久。过去,家乡一直就有每年小雪时节腌咸菜的传统,而且腌的大多是长梗白菜。就连我们这一代生在农村的人,小时候也都是吃着咸菜长大的。咸菜无论是生吃,还是炒或蒸着吃,在那漫长的北风凛冽的寒冬和那东风料峭的日子,缘于绿色蔬菜的稀缺,基本上都是各家一日三餐的常备菜。

腌制咸菜,过程并不复杂,但颇有讲究,人也很辛苦。时令越过小雪,家乡已是“千枝霜挂院中悬”了。白菜经过霜打,腌制后口感才好。由于长梗白菜不耐寒,家乡一直有“小雪不收菜,冻了不要怪”的说法。小雪后,家家都会选择几个连续的晴日,先在一个早上将自家菜园里一棵棵长梗白菜,从根部割下,有序摆放在就近刚割的菜畦两侧,第二天一早再一担一担地挑到村口塘沿边,集中清洗。除了少数人口较多的人家,各家每年一般要腌两三百斤。

塘里的水已寒凉彻骨,人们多数穿上了棉祆棉裤。洗菜的村妇们寒风中穿着胶鞋,在水边将白菜逐棵剥去老叶,洗净。这样连续两三个小时,她们腿脚酸麻浑身发冷不说,双手总是先冻得通红,后来慢慢对寒冷变得近乎麻木。

洗净的白菜挑回,各家除了将部分一棵棵尾部朝上,叉骑在自家院子或村边空地,两树之间高拉的线绳上,其余的便是放在自家草垛上、屋顶靠檐口的位置、院墙的顶部和村边少有行人的田埂上,沥水晾晒。“几日清霜降,寒畦摘晚菘。一绳檐下挂,暖日晒晴冬。”古人说的就是这个景象。

这个时候,明亮柔和的阳光下,浸透着悠悠古韵的村庄,因了这些里里外外镶嵌着的一排排或高挂或仰卧,翡翠般的大白菜,陡然间竟变得水灵起来,如孔雀开屏,极难得地展现出一幅家乡寒冬里极雅致又极具特色的美丽水墨画。

一般晾晒两三天,叶子变得有些萎蔫,就可以拿回家腌制了。接触白菜的手和刀盆、坛瓮等器具是忌沾油和生水的——这是腌制咸菜的关键。让人颇为不解的是,相同的程序,相同的手法,有的人腌的菜不容易腐烂,有的人却腌得早早就变了质且有苦味——与腌菜的水平无关。甚至,后来有人只是伸手在咸菜坛(瓮)里抓了一把菜出来,本来好好的一坛(瓮)咸菜很快就会呈塌方式腐烂。

腌菜是个体力活,村里一般都是男人腌制。经过实践检验,村里哪几个男人腌得好,大人们都很清楚。我父亲属于不宜腌菜的人。我家腌菜,年年都要请人操作,而且都是在大人们歇工回家的晚饭后。一豆灯火下,父母在堂屋先将每棵白菜残剩的根部除去,将每片菜叶掰下,用刀一把一把地将菜叶从尾部依次横切,切成宽约一厘米半的一个个小段儿,再将这些碎段就近全部堆放在大澡盆里。澡盆将满时,倒入水乡极常见的长腰盆里。待长腰盆装得差不多了,请来腌菜的人才正式上场。只见他脱去棉袄,卷起袖子,按每百斤白菜共需粗盐约五斤的比例,在长腰盆里逐层逐段分次撒盐,费力地均匀揉搓,直到里面所有的菜叶都变成了深绿色,盆中已搓出许多碧绿的汁水来。

碎白菜搓好后,逐把挤去水分装入坛(瓮)中,逐层用拳压紧至近坛(瓮)口处——不可装满,再将长腰盆中的汁水舀出一些缓缓倒入坛(瓮)中,至坛(瓮)中水面与咸菜面基本持平。接着,再装下一坛(瓮)。长腰盆空了,再搓下一盆——每家都须这样连续搓几盆。待所有的碎白菜都搓好入坛(瓮),将口用塑料纸封好扎紧,盖上小木板,加砖石压住放入阴凉处,腌菜才算完成。

乡亲们过去都还没有亚硝酸盐的概念,一般十多天后,会从坛(瓮)中取出少许仍是绿莹莹的咸菜,清洗几遍加两三匙辣酱,当早饭菜,非常脆嫩爽口。二十多天后,咸菜的颜色已变成淡黄,用水清洗后挤去水分加佐料,或炒或蒸,黄酥酥香喷喷脆生生的,特别下饭,是各家餐桌上最习见的菜。过去,我们农家子弟上中学,住校期间,只要家里还有能炒的咸菜,每个星期天下午返校时,一般都会带上两大瓶这样的炒咸菜。

坛(瓮)里的咸菜,农家一般都是吃到不宜再炒,再吃下一坛。到了来年仲春中上旬的时候,农家一般还要腌些小叶雪里蕻作补充。因新腌的雪里蕻更加香嫩,农家总是先吃。一般芒种前后,各家的咸雪里蕻大多已经吃完,剩下的咸白菜也已全部自然腐烂成丝,在深绿色的坛液里就像湿棉絮般,一团一团的,散发出浓浓的腐臭味。

按理说,咸菜坛(瓮)里这些残留的“含有许多有害物质”,很臭很稀的糊状物——多数还生了蛆,人是不能食用的。也许是过去农家天性节俭的缘故,抑或是受生活所迫,不知是哪位先民在万般无奈之下,开创了这么一种吃法,就像杜康无意中发明了酒,淮南王歪打正着发明了豆腐,将这种糊状物装进碗里蒸透,结果发现这些烂咸菜虽然闻起来仍臭,但吃起来很香,而且味道妙不可言。若用其拌饭,那绝对是人间至味,口感绝佳。于是,这道菜——家乡称之为蒸烂咸菜,很快就被推广开来,以至辐射大江南北,而且代代相传。

后来,乡民们将烂咸菜放入少许香油碎椒等调料,直接放在饭锅里蒸。再后来,条件稍好的一些农家,在里面又加进了一些豆腐,放入一匙荤油,蒸熟后将豆腐匀拌,不仅色香味独特,而且真能让你吃得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。我少时在家乡,盛夏时节,家家每天中晚餐的餐桌上,至少都有一碗蒸烂咸菜(只有部分人家加蒸了豆腐),而且首先吃完的一般也是这道菜。有的人家这道菜能一直吃到来年的中秋过后,尽管后来坛里剩下的都烂成了汤汤水水。

本以为这道菜是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的。奈何后来一批批“泥腿子”通过个人奋斗,洗脚上岸,纷纷跻身于“成功人士”之列。他们在吃多了山珍海味后,竟又格外念想起家乡的美味——烂咸菜蒸豆腐来。二十多年前,他们中的一些人到县城或乡下公干探访,往往会私下叮嘱,希望接下来的饭桌上能有这道菜。我有个发小,当兵后转业在大连工作,他每次返乡我们相聚时,唯一的要求也是餐桌上能见到这道菜,甚至坐飞机回大连时,也要不可思议地带上用一个大塑料瓶装着的地道的家乡烂咸菜。

正所谓有需求就会有市场,后来这道菜竟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城里的一些知名饭店,而且就像穿上了皇帝的新装,不仅被商家陆续贴上了“翡翠白玉汤”或“千里飘香”等光鲜亮丽的金字招牌,还被发掘出含有丰富的维生素、益生菌和一些微量元素,等等。

只是再往后,大多数的饭店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了,端出来的都不是家乡正宗的烂咸菜蒸豆腐。咸菜没有烂到位,有的仅仅是刚刚开始腐烂的黄菜薹,或整片整片的黄菜叶,加了一些豆腐和坛里的汁液而已,味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。除去饭店里不宜长时间存放这种发臭的咸菜,主要原因还是现如今农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,再加上大量年轻人在外打工,多数农家已经不再腌长梗白菜了。即便是那些仍在顽强坚持传统,腌了些白菜的人家,量也有限,来年能用来做翡翠白玉汤的原材料就更少了。何况,农家的这些原材料,一般也是不会轻易售卖的。

现今,就是在农村,一般也很难吃到正宗的翡翠白玉汤了。再过若干年,江湖上还会不会有这道菜,恐怕是真的很难说了。

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吃过这道菜了,近年来偶有想起,总会忍不住要不时地吞咽那即将流出的口水……